為什么網絡“爛梗”能夠在青少年之間流行？有批評者指出，青少年一方面對“網梗”的好壞缺乏辨識能力，會無意識地擴散原產于成人世界的庸俗、暴力、歧視和冒犯元素；另一方面，他們誤將挪用拼貼視為創(chuàng)意，不分場合地濫用“網梗”，成年人與之溝通，難免感到“支離破碎”。
不過，無論是數字技術的普及還是低質信息的泛濫，都難以從根源處回答一個問題：為什么大量青少年的語言表達主動擁抱了庸俗化和碎片化？為什么他們不能邁向相反的方向，被細膩、深刻、復雜的語言文化所吸引？
語言風格的變化，實質上是“需要使用語言”的場景——社會交往的方式變化了。
在互聯(lián)網的影響下，今天的青少年社交呈現(xiàn)出即時性、表演性、低成本情緒交換的三大特征。首先，信息交換的節(jié)奏加快了，青少年傾向于使用最精悍的表達來換取注意力和回應。復雜、細膩的語言則顯得冗長、笨重，難以迅速達成社交目的。其次，網絡平臺中的舞臺效應，催化了青少年在社交生活中的表演欲望。在社交媒體中，身為網絡原住民的青少年快速學會了通過夸張、有反差感甚至挑釁性的表達來吸引觀眾，實現(xiàn)自我展示。“爛梗”、段子、戲仿由此成為獲取社交關注的便捷手段。最后，網絡社交追求以低成本完成情緒交換，使得深度溝通愈發(fā)罕見。在快速交流中，青少年更愿意復制和傳播現(xiàn)成的表達，滿足于“短平快”的情緒共振，而不是花費心力組織原創(chuàng)語言。
正因如此，青少年擁抱“爛梗”，并不單純是語言審美的墮落，而是對當前社交方式的適應性策略：當用最簡便快捷的方式就能獲得認同、完成社交，為何還要費神于復雜的情感勞動和深度思考？
如此看來，在青少年群體中，網絡“爛梗”的流行并非偶然，而是他們社會生活環(huán)境變化的必然結果。當真實的社交活動減少，復雜的交流場景日益匱乏，語言自然會向著簡單化、娛樂化甚至庸俗化傾斜。這一切的根源，是當代青少年成長過程中親歷的社會變遷趨勢——社會生活的原子化。
不少青少年的成長環(huán)境，是孤立而扁平的：現(xiàn)實中的玩伴，更多被平板電腦和手機取代；出于對未成年人安全和健康的呵護，成年人壓縮了少年兒童的獨立社交空間，導致大量青少年自主社交的渠道僅限于網絡；激烈的升學競爭吞噬了青少年大量的時間精力。
課后玩伴之間的奔跑玩鬧，獨自購物時與商店老板的閑談，社區(qū)鄰里之間的寒暄問候……這些真實的社會互動，曾經為“網生一代”之前的孩子提供了豐富的社會生活學習經驗。然而，對如今的孩子來說，這些實體性交往渠道卻逐漸萎縮，孩子們被統(tǒng)統(tǒng)“打包”于電子產品的冰冷外殼之中。這種原子化的趨勢正在加深，而作為“網絡原住民”，年輕一代對這些變化的接受只會更加徹底。
未成年人只有自愿投身于真實可感的社會生活空間，才能產生對細膩、深刻、規(guī)范的語言表達的需求。網絡“爛梗”之所以會泛濫，是因為它們足以滿足青少年的即時性社交需要。這一社交策略與當今互聯(lián)網遵循的“流量邏輯”一脈相承：注意即認同，認同即價值。
但是，如果一個孩子很少與同齡人面對面結識、玩耍、探險、爭論，那么他如何有機會學習用語言表達微妙的感受和情緒？如果一個少年未曾在集體活動中體驗合作與沖突，那么他如何有機會理解溝通、協(xié)調甚至妥協(xié)的語言藝術？在現(xiàn)實社交中，語言不僅是傳遞信息的工具，更是承載情緒、建立共識、解決沖突的橋梁。
直面“現(xiàn)實”，意味著無法通過拉黑回避矛盾、用點贊代替協(xié)同。網絡上的文字、語音、視頻，不能替代實體性互動。成長于移動互聯(lián)網時代之前的成年人深知這一點，但對如今的一些青少年而言，這種“現(xiàn)實的缺失”正在成為新的常態(tài)，且不被察覺。
網絡爛梗泛濫背后，是青少年社交生活的扁平化。對此，創(chuàng)作優(yōu)秀的文化作品、推廣更具內涵的流行語固然重要，但恐怕不能治本。唯有為青少年提供充足的空間和機會，使其能充分投入現(xiàn)實生活中，才能激發(fā)他們與人交往、溝通、觀察與反思的愿望，從而培養(yǎng)出語言表達的細膩性與深刻性。守護青少年的語言能力，就是守護他們的社會交往能力。
